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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:唯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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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生抱著丫丫,坐在路旁一叢荒草上。冬日天短,丫丫的血都冷了,那天依然是鐵青色的。沒有星星,沒有月亮,沒有太陽。

三具屍首橫在路中央,屍首中間坐著龍相。他垂著頭直著眼睛,全神貫註而又無知無覺。鮮血他看不見,死亡他看不見,他什麽都看不見。

露生用手去抹丫丫臉上的亂發和塵土。丫丫那張臉真安詳,露生不能相信她是真的死了。丫丫多健康啊,多堅忍啊,天大的委屈都能受,好日子終於近在眼前了,她反倒不能等了?千千萬萬的人都活著,那瘋了的都活著,怎麽偏就她死了?

因為,她要救他啊!為了他,她要抵擋啊!

露生的血在腔子裏沸騰翻滾,他想哭,可他的眼睛是幹的,他的嘴唇是焦的。灼熱氣流被他顫顫呼出,氣流如火,燒得他一口唾沫都咽不下。手掌反覆摩挲著丫丫的臉,他忽然把丫丫的一輩子都回憶起來了。從七歲開始,從她還是個缺了牙齒的小丫頭開始。低頭把嘴唇貼上丫丫的額頭,他閉了眼睛,想自己愛她,只愛她,最愛她。

可是一句承諾,都沒給過她。

丫丫的鮮血已經結了冰,把他的手指和她的身體凍在了一起。露生擡頭看了龍相一眼,隨即擡手遮住丫丫的臉。他不讓她見龍相,因為她讓龍相欺負了一輩子。現在一輩子結束了,她放下了這一世的擔子,再不必陪伴伺候那個少爺了。

露生用那桿染血的步槍,在僻靜處挖了個墓坑。沒有棺材,連領席子都沒有,於是他薅來許多幹草,一層一層地鋪進了坑裏。把丫丫平放在幹草上,他蹲在坑邊向下看。雙手捧著一捧土,他無論如何沒法真把土撒下去——哪能往丫丫身上撒土呢?

所以他怔怔地望著丫丫,一望就是一個多小時。有好幾次,他看見丫丫的睫毛扇動了,看見丫丫的胸膛起伏了,每一次錯覺都要讓他的心臟狂跳一場。他始終覺得丫丫只是背過氣去了,只是暈過去了,讓她躺一躺歇一歇,她就還能重新蘇醒過來。然而他等了又等,只等來了寒冷的風與細碎的雪。

一捧土終於撒了下去,露生咧了嘴,忍無可忍地嗚嗚哭出了聲音。這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殘忍的事情,他竟然把土一捧一捧地撒到了丫丫身上。今天是幾號啊?這裏是哪兒啊?某年某月某日,他把丫丫孤零零地丟在了這荒山野嶺。日後回想起來,這荒山野嶺也只不過是簡單的“某地”。眼前淚光中又出現了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,露生抽泣著想要看清她的臉,想要告訴她,你是可憐人。

花了很長的時間,露生埋葬了丫丫。

然後,他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,起身轉向了身後的龍相。

龍相無動於衷地蹲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詞。露生走到他面前,俯身拍了拍他,“龍相。”

龍相沒反應。

露生擡手抓住了他的頭發,手指緩緩地收緊。露生說道:“咱們兩個,一起把丫丫害死了。”

龍相順著他的力道歪了腦袋,露出半張瘦尖了的骯臟面孔。灰白嘴唇依舊微微動著,他的靈魂自有一個世界。在他的世界裏,他還是叱咤風雲的少年將軍,他正在指揮千軍萬馬打天下。

露生盯了他許久,末了,敗給了他的封閉與瘋狂。手指慢慢地松開來,露生告訴他:“我想拿你的命,去換丫丫活。她活著,我們能好好地再活幾十年;你活著,只會折磨我。”

伸手摸了摸龍相的頭發,露生嘆了一口氣。

重新把龍相背了起來,又回到路上,把那散落一地的小玩意撿起來,塞進了大包袱裏。牛馬一樣馱著人與包袱,他一步一步地繼續向前走。寒風如刀,刺著他的眼,刮著他的臉,他走幾步,停一停,把龍相往上托一托。

露生走了一整天,走到火車站。

他買到兩張三等座的火車票。三等車廂裏人滿為患,查票的都擠不進來。淩晨,他在山東境內下了車。這回他找了一家挺大的旅館安歇,旅館是座二層小樓,有電燈,有熱水。露生要了一間上等房間,房間裏甚至還有浴缸。

日子忽然就好過了。

露生自稱是經過直隸時遭了戰火的買賣人,出錢指使夥計去給自己買了兩身冬衣回來。夥計得了小費,跑得比箭還快,明明還沒到成衣鋪開門的時候,但他竟也真把從裏到外的兩套衣褲送回來了。

露生挑出一套幹凈衣服擺在床上,預備給龍相換上。按部就班地放熱水,找香皂,給龍相脫衣服,把他往浴缸裏攙,露生蹲在浴缸旁,面無表情地往他頭上打香皂。這一刻他什麽都不想,不想,人就還能活著,還能照常地行動、吃喝。

手掌捧起水,往龍相的頭上澆。他輕聲說:“閉眼睛,乖,閉眼睛。”

龍相不閉眼睛,靜等著香皂泡沫往眼睛裏流,於是露生只好用手把他的眼睛捂住,單手繼續往龍相的頭上撩水。露生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濕漉漉的腦袋,忽然想起了鐵青的天,呼嘯的風,泥土從指縫間滑落,落到她的臉上。

用濕手抹了一把眼睛,他覺著自己的心像是缺了一塊。死是死不了,然而空空蕩蕩地疼,因為知道走了的那個人,這一去,不回還。

露生慢慢地把龍相洗幹凈了,又用剪子和剃刀給他收拾了頭臉。頭發是最不好修剪的,因為頭頂上還鼓著兩支小犄角。

伺候完了他,露生這才顧得上自己。他站在浴室內的鏡子前刮臉,這是他這些天來第一次照鏡子。望著鏡中的自己,他幾乎嚇了一跳,不認識面前這個滿臉胡子的大漢是誰。

然後他笑了一下,心想丫丫最後看到的自己,竟然會是這副德行。剃刀嚓嚓地刮過面頰,所過之處露出本來顏色。最後刮到了脖子,他的動作停了一下,心想只要把這剃刀在脖子上輕輕一劃,一切就都結束了。

無掛礙故,無有恐怖。痛苦沒有了,一生一世的重擔,也沒有了。

可是鏡子一角照出了門外大床上的龍相。龍相光著屁股,瘦成了一具白骨骷髏,嘴裏咬著一根手指頭,他深深低頭,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的腳丫子。露生定定地望著他,像是望著兒女、望著冤家。

望了片刻之後,露生繼續刮臉、洗澡、刷牙。窗外的天漸漸有了光亮,露生穿戴整齊,讓夥計把早飯送了進來。

龍相躺進了被窩裏,扭過臉睜著眼睛看露生。露生走到哪裏,他的眼珠就轉向哪裏。露生心力交瘁,強撐著想要扶他起來,餵他喝一碗粥。然而他大概是躺舒服了,堅決不起。露生拽了他一下,他揚手就是一抓,露生來不及躲閃,脖子上立刻出現了三道血痕。

露生楞了楞,心裏驟然騰起了一股子來歷不明的火。扯過棉被將龍相兜頭罩住,他對著棉被揮了拳頭。狠狠地捶、狠狠地砸,棉被下的龍相發出了悶悶的尖叫聲,活龍一樣扭動掙紮——他越掙紮,露生揍得越狠。咬牙切齒地,露生一鼓作氣,打得棉被下面沒了動靜。

然後單膝跪到床邊,他直起腰劇烈地喘粗氣。熱氣大口大口地呼出去,他滿腔沸騰的血慢慢變回清涼。

試探著伸手掀開了棉被一角,他看見龍相緊閉著眼睛,用一只手捂著腦袋。棉被掀起來了,陽光射進來了,然而他依然緊閉眼睛,依然捂著腦袋。薄薄的皮膚下,他一點肉也沒有了,肩膀手臂的骨頭根根分明,支出誇張的線條。

一屁股在床邊坐下來,露生把他拉扯進了懷裏。手掌輕輕拍過他的光脊梁,露生氣息顫抖,用哽咽一樣的輕聲說道:“別怕,我再不打你了。我帶你走,我給你找大夫。只剩咱們倆了,咱們要好好活著。”

在臘月二十八那天,露生把龍相帶回了他在上海的家。

龍相的腿沒有毛病,可這一路他沒走過路,上車下車全是露生背著。露生怕他亂跑,所以也寧願多花力氣,為他做一路的牛馬。家還是老樣子,信箱入口處塞滿了報紙。進門之後彎腰放下龍相,他環顧四周,見房內只是多了灰塵。另外就是冷,因為爐子熄了太久,屋中已經一點暖意都沒有了。

拍了拍沙發墊子,他扶著龍相坐下,說道:“你坐在這裏不要動,我去燒壺開水。”

龍相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窗戶,兩只手攥成拳頭,縮在棉襖袖子裏。

水開之後,露生又發現了新問題——單喝水是不行的,晚飯還沒著落呢。尤其龍相不大愛吃飯,所以還得像伺候奶娃娃似的,專門給他弄點兒能入口的東西。

思及此,露生轉身跑出門去。只要走出半條街,就有一家專賣百貨的洋行。一轉眼,他已經捧著個紙口袋跑在回去的路上了。紙口袋沈甸甸的,裏面有代乳粉,還有蛋糕餅幹,好吃不好吃姑且不提,至少都有甜味。氣喘籲籲地進了門,他正想和龍相打個招呼,然而話未出口,他先聽到了對方的慘叫聲。慌忙彎腰把紙口袋放在地上,他覓聲跑去一瞧,結果在辟為餐廳的小房間裏找到了龍相——龍相彎著腰,左手攥著右腕子,正在扯著喉嚨一聲接一聲地哀號。露生扯過他的右手一瞧,就見他那右手掌通紅,掌心已經鼓起了成片的水泡。回頭再一看放在地上的開水壺,露生立刻什麽都明白了。真不能讓這小子吃飽飯,真不能讓他有力氣,有了力氣他就亂跑,他摸開水壺!

“傻子!”露生忍不住急了眼,“你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?分不清冷熱了?疼都不知道了?”

龍相依然弓著腰,疼得渾身哆嗦,口中含糊地哭叫了一聲,“丫丫……”

露生一手攥著他的手腕,一手卻是搡了他一把,“你還叫她幹什麽?她不管你了,她受夠了!”

龍相被他搡得向後一仰,隨即踉蹌著站穩了,他不清不楚地繼續哭道:“丫丫,快跑,有刺客……”然後他開始把右臂往外抽,“我受傷了,來人啊!衛兵!衛兵!”

露生被他的瘋言瘋語氣笑了,眼看他是死活不許自己再攥著他,露生索性松手轉身背對了他,扶著膝蓋一彎腰。

露生沒言語,但是後背上一暖一沈,是龍相自動地趴了上來——總有些動作,他還是記得的。

露生背著他往客廳裏走,同時盤算著找根繩子,在自己出門的時候把他拴起來。到了哪裏的山,就唱哪裏的歌,今夜過後,他立刻就帶龍相去看醫生。錢是不成問題的,他要去最好的醫院,看最好的醫生。

夜裏,露生做了個夢。

那起初是個挺好的夢,夢裏他跋山涉水地到了家,一手領著龍相,另一手領著丫丫。他們全是少年的年紀,丫丫還梳著兩條垂肩的大辮子,龍相也沒個正經,一路走得連蹦帶跳。三個人進了樓下的大門,全都歡天喜地地喊餓喊累,龍相癱在了沙發上,丫丫則是在樓內東走走西看看,又追著問他水在哪兒竈在哪兒。他聽了,立刻笑了一頓,笑丫丫是個土包子,竟然還在這小洋樓裏找水找竈。他笑,丫丫一點兒也不生氣,也跟著他笑,又告訴他:“大哥哥,我管一天三頓飯,還管打掃屋子,你管少爺就成!”

露生聽了這話,不由自主地扭頭去看龍相,然而看過龍相轉向前方,他忽然發現眼前的丫丫不見了。

夢到這裏,就不好了。

他開始四面八方地喊丫丫,樓上樓下地到處走。樓上樓下加起來也只不過是幾間屋子,有沒有人一目了然。於是他急了,急出了一腦袋的汗。撒開腿要往外跑,露生心想丫丫肯定是走丟了。上海這麽大,自己可上哪兒找她去?他要跑,偏偏兩條腿還沈重起來;想要扯了嗓子去喊龍相,可費了天大的力氣,他就只發出了耳語一般的細聲。心急如焚到了一定的程度,他掙命似的渾身猛一發力,在黑暗之中驟然睜開了眼睛。

喘了足有半分多鐘的粗氣,他才從夢中回過神來。耳邊響著咻咻的呼吸聲,是龍相正在熟睡。露生現在一步也不敢離開他了,甚至把大床推得靠了墻,睡覺時都要把他安置到床裏面去。他不是總能這樣安靜地入睡,如今既然睡了,露生就一動不敢動,生怕又會驚醒了他。

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,露生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大月亮,心裏忽然生出了這樣一個假設——假如龍相頭上沒有那兩個小疙瘩……

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,他就只是個圓腦袋的漂亮小男孩。他大概還是這樣嬌縱任性乖戾,可是他不會再鬼迷心竅地認定自己是龍,也不會執著地非要當什麽總統皇帝。失敗下野的軍閥政客有的是,全都攜著財產和妻妾鉆進租界裏當寓公去了。活得好壞姑且不論,總之沒見哪一位是因此瘋了的。

所以,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,露生想龍相現在一定也不會瘋。他至多只會撒野打滾鬧脾氣,會耗子扛槍窩裏橫。自己和丫丫,也至多變成他的出氣包,過幾天擔驚受怕挨打的糟糕日子。

也就是這樣了,情形不會更壞了。龍鎮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歲才發作的嗎?況且龍鎮守使怎麽能和龍相比?龍鎮守使年輕時是受過刺激的,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裏,從來不見太陽。龍相就不一樣了——多少人在愛著他啊!他又是多麽的活潑啊!

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,露生在心裏想:“明天帶他去外國醫院,讓洋大夫治治他的瘋,再瞧瞧他的角。”

一夜過後,露生開始伺候龍相的吃喝拉撒。他一度很怕自己會終生淪為龍相的老媽子兼跟班,然而命也運也,這兩樣活計,現在被他主動地接過來了。

雖然是冬日,然而今天很晴,窗簾拉開來,陽光明晃晃得照人眼。龍相坐在陽光之中,越發成了個弱骨支離的雪白瓷人。露生彎腰捏開他的嘴,仔仔細細地給他刷牙,又用熱毛巾用力去擦他的臉和手。龍相伸著手在床邊摸,摸了一氣之後,他眼睛不看人,對著前方開了口,“我的酒呢?”

露生端了一杯水給他,想要騙騙他,然而他喝過一口之後,呸地向前吐到了自己的腿上。

露生連忙奪過水杯放到一旁,雙手捧著龍相的臉,俯身去看他的眼睛,“別鬧,你看我是誰?你認不認識我?”

龍相的黑眼珠很圓很大,一動不動地正視著露生,他的眼中毫無情緒。

於是露生極力溫柔了聲音,告訴他:“我是露生啊!瘋小子,露生你都不認識了?”

龍相還是沒反應,“露生”兩個字,他其實是依稀聽到了,但也只是依稀而已。他一直沒忘記的人是丫丫,因為丫丫對他好,無條件地好。

為什麽對他這樣好,他沒想過。有好些事他都不想,他就只想他自己是真龍轉世,無論如何得當皇帝。

日上三竿的時候,露生打電話給汽車行,專門為這次出行叫了一輛汽車。龍相剛走到門口就又不走了,這些天他讓露生背成了習慣,兩只腳不肯踩踏門外的地。露生急著把他弄進醫院裏去,所以一切全由著他。

露生是上午出發的,下午三四點鐘才回來。出去的時候他還滿懷茫然,回來的時候,不知是凍的還是熱的,一張臉居然紅彤彤的。到家之後他不幹別的,先倒了一杯涼開水,餵龍相吃藥。今天這一趟醫院實在是沒白去,龍相的瘋病,果然不是不治之癥。至於那頭頂上的兩只角,則更不是病,只不過是很輕微的顱骨增生,可以完全不必管它。

藥得吃,可單吃藥還不夠,露生還須得讓他活得舒服愉快,還得天天帶著他散步曬太陽,同時絕對不能刺激他。總而言之,頂好是把他當成八代單傳的小兒子那麽呵護。露生當時聽了醫生的話,一邊點頭一邊犯嘀咕——對待龍相,他的感情始終不甚穩定。呵護是願意的,但有時候也真想揍他一頓。先前揍他是不必愧疚的,打死了他都可以算是替天行道;但是現在不行了,現在他瘦成了一把白骨,趴在露生的背上,就只有那麽一點點分量,露生沒法再對他真動手了。

“散步,曬太陽……”露生站在龍相面前,沈吟著說話,“可咱家就只有樓上樓下這麽幾間屋子。出門上了街,你又非得讓我背著你走,哪有讓你散步的地方呢?”

龍相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,嘴唇微微動著,大概還在念念有詞地調兵遣將。聽了露生的話,他自然做不出回答,但忽然擡腿向旁一倒,蜷縮著側臥在了沙發上。

露生看著他,心中一動——這樣的行為,前些天他就做不出來。前些天他還是一具木雕泥塑,擺成什麽樣是什麽樣。讓他坐著,他就能一直垂著頭坐到天荒地老。側著身體躺穩當了,他還擡手撓了撓鬢角短發,又從鼻子裏向外重重地呼了一股子氣,也不知道他是舒服了,還是不舒服。

露生低頭站在沙發前,看龍相這一連串的小動作,忽然感覺自己不能連這一個也失去。這個再渾賬再糟糕,也是他心中的“自己人”。

蹲到沙發前,露生又去看龍相的眼睛,看了片刻,他將一只手伸到龍相的胳肢窩裏,開始輕輕地抓撓。龍相立刻打了個激靈,同時將雙臂一夾,腦袋一歪,翻滾著笑出了聲音。笑是傻笑,哈哈哈哈。露生聽在耳中,忍不住也笑了。

丫丫死了,現在他身邊連一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了。他此刻真希望龍相恢覆清醒,和自己有問有答地嘮上幾句,哪怕這小子還是滿口歪理霸道呢,他也認了。

擡起手拍了拍龍相的手臂,他低聲問道:“小子,高興啦?”

龍相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勢,依然張大了嘴巴哈哈笑。露生看著他這個笑法,怕他被口水嗆了,連忙扶他坐了起來。而龍相在露生的手中東搖西晃,同時顫顫地擡起一只手,磕磕絆絆地喚出兩個字:“露……生……”

露生盯著龍相,以為方才是自己聽錯了,“誰?我是誰?”

龍相漸漸地笑過了勁,擡手再次向前一指,他含糊地喊道:“露生。”

露生沒敢高興,因為就說那外國藥好使,見效也沒有這麽快的。上一刻剛讓他把藥片咽了下去,這一刻他就認識人了?

這個時候,龍相硬著舌頭又開了口,“我餓了,咱們吃飯。吃完了,上街玩兒去,帶上丫丫。”

露生心中一凜——這話不是如今的龍相該說的。龍相的確是曾經說過這樣的話,不過那還是在很多年前,他們都是十幾歲,沒脫孩子相。

但他不反駁,順著龍相說:“好,先吃飯,你想吃什麽?”

龍相擡手去摸露生脖子上的抓傷,好奇而又沒輕沒重,摸得露生火辣辣地疼。

“吃點兒好的。”他認認真真地、自自然然地回答,“餓死了。”

露生弄不出“好的”來,所以匆匆地給餐館打了電話。明天就是除夕了,營業的大小館子已經不多,他連找了好幾家,終於成功定了一桌酒菜。酒菜由夥計親自一樣一樣地送上門來,全是南方風味。其中有一道無錫肉骨頭,味道香甜,正合了龍相的胃口。他自己用手抓了骨頭啃,啃得手上臉上湯汁淋漓。自己吃,還撕下肉來給露生吃,吃著吃著,他忽然伸手從盤子裏抓了幾塊放到空碗裏,自言自語道:“給丫丫留點兒。”

露生微笑點頭,心裏像有刀子在割。因為丫丫死前又冷又餓,不是個飽死鬼。下意識地張開嘴,他也被龍相蹭了一臉的油。餐廳裏很安靜,他不言語,就只有龍相制造出的些許聲響。其實丫丫也是個少言寡語的,有她沒她都像是一個樣。可如今她真沒了,露生卻感覺天地都空曠了。門窗關上,全世界就只有他和龍相。

露生小心翼翼地照顧著龍相,臨睡前又餵他吃了一遍藥。這回的藥片吃完不久,龍相就乖乖地滾到床裏睡著了,不但沒鬧,甚至連句胡話都沒說。

然而到了第二天,除夕的鞭炮聲嚇壞了龍相。露生起初以為他是怕,結果他並沒有歇斯底裏地亂跑亂叫,而是雙手扶膝坐在床邊,眼睜睜地望著窗外的天空。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麽樣子,反正他看著看著便垂下頭去,眼睛一眨,兩顆大淚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。

然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,他扭過頭,面對了露生。這時他的嗓子啞了,像是哭過了很久,“露生,我完了。”擡手向著露生揮了揮,他慢慢地又道:“你帶著丫丫走吧,不用管我了。有酒嗎?有的話,給我拿一瓶再走。”

露生依然是順著他說,“我和丫丫走了,你怎麽辦?”

龍相的睫毛一扇,又擠出了兩滴眼淚。淚珠子順著他的面頰向下滑,“槍都響到門口了,我還能怎麽辦?露生,要麽贏,要麽死,我是沒有第三條路的。”

露生道:“你和我們一起走。”

龍相開始搖頭,一邊搖頭一邊流眼淚,是難過到了極致的模樣,“不行,我不能像你們那樣活著。你、丫丫,都是胸無大志的,有口飯吃就行,我不行。露生,我恨死你了,你非逼著我殺滿樹才,我不殺,你就不理我。全怪你,我恨死你了。”

露生聽到這裏,就走上前去坐下來,擡手捂住了他的耳朵。捂了一會兒,露生起身找來棉花,搓了兩個小球,堵住了龍相的耳朵。

這個除夕,露生過得相當馬虎,甚至挨了餓,因為他一直坐在床上摟著龍相。龍相先是悲傷,後是驚恐,最後竟然變得歇斯底裏起來。對他來講,窗外確確實實就是戰場,槍聲也的的確確就近在耳畔,即便他的耳朵早被棉球堵了個嚴實。他把臉埋到露生胸前,兩只手抓著露生的衣袖,痙攣似的又扯又擰。露生沒法想象一個瘋子的心思,只能像哄孩子一樣摟著他來回地晃,一邊晃,一邊又擡手輕輕拍他的後背。龍相的頭頂抵住了他的下巴,短發熱烘烘地蹭著他。露生半閉了眼睛,忽然感覺十分累。

他想:“龍相要是能好好地和我說幾句話,該有多好啊!要是兩個人能坐下來,喝幾杯酒吃幾口菜,該有多好啊!他那顆心還是善的,藥物和好環境對他也有效果,我好好地照顧他,時間長了,是不是還能把他拽回這世界來?他爸爸那是年紀大了,而且一直也沒人管;龍相和他爸不一樣,龍相有我呢。我把功夫下足了,能不能把他拽回來,讓他清清靜靜地過幾年好日子?”

他左右地晃,把自己晃成了一架大搖籃,“總得給我留一個。丫丫沒了,那麽給我一個龍相也行——總得給我留一個啊。”

露生晃了一宿,淩晨時分,他試探著放開龍相,伸腿下地喝了一口水。結果未等那口冷水進肚,床上的龍相毫無預兆地驚呼了一聲,隨即瞎了似的伸手在床上亂拍亂摸。直到露生幾大步跳回床上了,他抽抽鼻子,大概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,這才重又安靜下來。

但他不說話了,露生再怎麽引他逗他,他都呆呆的沒反應了。

鞭炮聲斷斷續續地響過了正月十五,正好抵消了藥物的作用。龍相在大年初五之前只是不說話,過了初五,他忽然決定拼死一搏,再做一次反擊。於是,他對著露生開始拼命。

飯他是不吃了,給糖給肉都不吃;水,他也時常忘記喝。念念有詞時嘴角堆滿了白沫,露生看他像只旱地裏的螃蟹似的,簡直不知道是該怒還是該笑。而這只憤怒的螃蟹張牙舞爪,看見了什麽都要夾一鉗子,逮著了露生就更是往死裏夾。但他的頭腦和身體已經不覆往昔靈活,他時常已經窺視得很準了,然而一拳打出去,卻仍是打了個空,這可真是氣死了他。

氣了不知多久——在龍相的世界裏,長得足以按年計算——他慢慢地又不氣了。大概是因為鞭炮聲音漸漸停息,窗外又恢覆成了個熙熙攘攘的太平世界。

藥物讓他變得心平氣和、慵懶嗜睡。他胖了些許,胖是虛胖,肉都松軟,但這點肉讓他看著漂亮了不少。睡美人似的躺在床上或者沙發上,漸漸地,他又開始認識露生了。他總感覺露生不夠溫柔,所以眼巴巴地發問:“丫丫呢?”

露生告訴他“丫丫走親戚去了”“丫丫出門買花線去了”“丫丫回屋睡覺去了”,答案可以很多,反正他聽完就忘。只要給他一個解釋,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繼續躺下去。

如此又躺了若幹天,在春光明媚的時候,他糊裏糊塗地被露生背出了家門。這一去,就再沒回來。

露生帶著他搬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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